作者：知北游

一

先讲个题外的故事：前苏联时期，斯大林写了一篇文章要在报上发表，编辑审稿的时候发现里面“胜利”这个词少写了一个字母。

报社的人都不敢改，商量了半天，最终决定原样发表，但是专门让人写了一个近万言的论述文章，引经据典，详细论证说明“胜利”少写一个字母的

原因，说无产阶级的“胜利”不能和资产阶级的“胜利”一样，所以少写一个字母以示区别云云，弄好了把清样拿给斯大林审阅。

斯大林看了大怒：“笨蛋，那是笔误！”——简单的“笔误”二字是真相，那万言的论述全是废话扯淡。

二

汉代墓葬中的画像石和汉代以后流传下来的一些帛画中，常有两个人身蛇尾的人，尾部交缠在一起的图像，这种图形，在汉代以前是没有的，也就是说它是汉代人的发明创作。

现在学界一般认为这两个交尾的人物就是伏羲、女娲，清代学者冯云鹏、冯云鹓兄弟在其所著《金石索·石索》里就这么认为，其根据是东汉辞赋家王延寿《鲁灵光殿赋》里说的：

“五龙比翼，人皇九头。伏羲鳞身，女娲蛇躯。鸿荒朴略，厥状睢盱。”

鲁灵光殿的画像里有遂古之时五龙氏、人皇氏、伏羲、女娲等古帝王的图像，李善注引《列子》曰：“伏羲、女娲，蛇身而人面，有大圣之德”，这话出自《列子·黄帝》（《列子》是晋代张湛掇拾旧文攒的伪书，不是真本），原文是：

“庖牺氏、女娲氏、神农氏、夏后氏，蛇身人面，牛首虎鼻，此有非人之状，而有大圣之德。”

王延寿没说伏羲、女娲是不是作交尾之状。但是在一些汉画像石的题榜上，明确地注明这种人身蛇尾的人物是伏羲、女娲。

• 题榜：“伏戏 (羲) 仓 (苍) 精, 初造王业, 画卦结绳, 以理海内。”

• 右边人物题榜“伏羲”，左边人物题榜“女絓”，即女娲。

• 右边人物头上有题名“伏羲”，左边人物头上有题名“女娲”。

三

有人认为这是说伏羲、女娲是夫妻，夫妻交尾表示男女媾和、生育人类万物的意思。的确有的画像里在伏羲、女娲交尾图下面还画着小人，大概就是表示生人的意思。

可如果仔细看看那些画像，就知道此类的解释不完全准确。

汉代的时候，还没有伏羲、女娲为夫妇的说法，《路史·后纪二》引《风俗通》里只是说“女娲，伏羲妹”，所以东汉时期应该有伏羲、女娲是兄妹的说法，不说是夫妇。

说二人是夫妇的，大概最早是唐代李冗写的《独异志》，说：“昔宇宙初开之时，只有伏羲、女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，而天下未有人民，议以为夫妻”云云，从这以后才有了伏羲、女娲兄妹为夫妇的说法，所以说汉代的画像里是伏羲、女娲夫妇交尾就不可靠，至少不准确，因为还有许多画像里伏羲、女娲并不做“交尾”的样子，而是分开的。

那些画像的伏羲、女娲手多拿着东西，主要有两种，一种是一个拿着规，一个拿着矩；一种是都捧着或举着一个大圆球，一个里面有金乌，表示日，一个里面有玉兔，表示月。所以有学者希望把这两种图像分开，认为前一种是画的伏羲、女娲，后一种画的是羲和、常羲，其实也没什么根据。

看过许多学者的研究，对这种伏羲、女娲的交尾图有各种说法，什么“生殖崇拜”、“升仙长生”、“升天旅程”等等，分析得各有道理，可过于纷纭复杂，总让人疑疑惑惑的，因为我个人认为真相总是很简单的。

四

那么，这种图像表示什么呢？这里只能说说我的认为合理的看法，仅供大家参考。

我们知道，规是画圆的，它表示的是“天”；矩是画方的，它表示的是“地”。

古人认为，天为阳，是圆的；地为阴，是方的，所谓“背圆天，抱方州”。《吕氏春秋·序意》里载文信侯说“尝得黄帝之所以诲颛顼矣：‘爰有大圜在上，大矩在下，汝能法之，为民父母。’”“大圜”就是“大圆”，代表天道；“大矩”就是“大方”，代表地道，人能法天地之道，就能为人民的父母（君主）。

因此说，那种拿日、月的图形也是表示相同的意思，日、月被认为是“天精”、“地精”，宋均注《孝经援神契》就明白地说“天精为日，地精为月”；又日为阳，月为阴，《后汉书·桓荣丁鸿列传》里载丁鸿说“日者阳精”、“月者阴精”，所以日、月也可以用来表示天地、阴阳。

汉代的纬书《春秋纬元命苞》、《春秋纬运斗枢》中以伏羲、女娲、神农为三皇，分别对应天皇、地皇、人皇，所以据晋代皇甫谧《帝王世纪》里说伏羲号称“天皇”，那么女娲应该是号称“地皇”，也是分别代表天、地，《抱朴子·内篇》里说“女娲地出”，大概就是这么来的。

这样就会明白，汉代出现的这种伏羲、女娲交尾的图形，实际上是他们取自《易经》中《泰卦》的观念——泰卦是上坤下乾，坤为地，乾为天，地气上腾在上，天气下降在下，是天、地阴阳二气相交之象，表示春季，春季也是万物生发的季节。

《彖传》说：“泰，小往大来，吉亨。则是天地交，而万物通也；上下交，而其志同也。内阳而外阴，内健而外顺，内君子而外小人，君子道长，小人道消也。”

《象传》说：“天地交，泰。后以财成天地之道，辅相天地之宜，以左右民。”

《周易集解》引荀爽曰：“坤气上升，以成天道；乾气下降，以成地道。天地二气若时不交，则为闭塞；今既相交，乃通泰。”

“泰”在古训里有“通达”、“康宁”、“安定”、“美好”、“宽裕”等等之类的意思，算是个吉祥的字眼儿，所以汉代人很推崇这一卦。

另外，其他卦里也有类似的思想，比如《咸卦·彖传》里说：“天地感而万物化生，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，观其所感，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。”《系辞下》里说：“天地絪縕，万物化醇，男女构精，万物化生”，都是类似的思想。

五

汉代人特别推崇《易经》，作为五经之首，尤其推崇《泰卦》中这类说辞，比如《潜夫论·班禄》里说：

“是以天地交泰，阴阳和平，民无奸匿，机衡不倾，德气流布而颂声作也。”

《白虎通义·嫁娶》里说：

“嫁娶必以春者？春，天地交通，万物始生，阴阳交接之时也。”

后人也经常这么说，如“天地交和，日月光精”、“天地交泰，日月合宫”、“天地交泰，阴阳会施”，这种情况代表着天下太平，宋代李光《读易详说》里说“天地交泰，以象太平盛极之时”，就是这个意思。

因此就可以知道，汉代人搞这种伏羲、女娲蛇身交尾的画像，必定是在《周易》经传大大兴盛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东西，而《易经》兴盛的时代就是汉代，它是取自《易经·泰卦》含义，其寓意就是天地交通、日月并明、阴阳合和、天下太平，是一种吉祥的象征；那些没有尾部相交的画像，既然把二人画在一起，也是取相并相合之意，含义应该是一样的。

参考典籍：《易经》、《白虎通义·嫁娶》、《读易详说》、《周易集解》、《系辞下》、《象传》、《彖传》、《泰卦》《孝经援神契》《后汉书·桓荣丁鸿列传》《春秋纬元命苞》、《春秋纬运斗枢》《帝王世纪》《抱朴子·内篇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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